【福建日报】“花少”如何“儒雅”变身?

发布时间:2019-06-24浏览次数:912

当泉州郎陈三遇上潮州女黄五娘

“花少”如何“儒雅”变身?

(来源:福建日报  2019-06-24  10  文史)

涂秀虹 洪晓银 


梨园戏《陈三五娘》

陈三五娘的爱情故事,是以潮、泉二地丰厚的经济基础和文化底蕴为依托产生的本土故事,在闽、粤、台地区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和生命力,为人熟识程度超过《西厢记》《梁祝》等经典。故事流传已久,歌谣、说唱、戏曲、小说竞相演绎。戏曲是陈三五娘故事持续最久、影响最大的传播方式,在明嘉靖四十五年(1566年)之前便已有戏曲刻本《荔枝记》流传。

“重刊新刻”见热捧

嘉靖本全称《重刊五色潮泉插科增入诗词北曲勾栏荔镜记戏文全集》,不分卷,明嘉靖丙寅(1566年)余氏新安堂重刊本。所见《明本潮州戏文五种》本及《续修四库全书》本卷端均不题署撰者及刻书者,唯书末上栏有刻书题识云:“重刊《荔镜记》戏文计有一百五叶。因前本《荔枝记》字多差讹,曲文减少,今将潮、泉二部,增入《颜臣》、勾栏、诗词、北曲,校正重刊,以便骚人墨客闲中一览,名曰《荔镜记》。买者须认本堂余氏新安云耳。嘉靖丙寅年。”余氏新安堂,建阳书肆。明万历六年(1578年),建阳书坊余苍泉曾以“新安堂”之名刻《新刊续文章轨范》七卷。

从嘉靖本的卷末题识可以获得如此信息:一、在嘉靖本《荔镜记》之前已有《荔枝记》刊行。二、嘉靖本是因为前本《荔枝记》“字多差讹,曲文减少”,书坊主为了满足市场需求,以潮州《荔枝记》及泉州《荔枝记》戏文为底本,互补参照校正重刊。三、从“以便骚人墨客闲中一览”可知,嘉靖本主要立足于案头阅读而重刊。

万历本全名《新刻增补全像乡谈荔枝记》,四卷,原本藏奥地利维也纳国立博物馆,《明本潮州戏文五种》据以影印。卷首题“书林南阳堂叶文桥绣梓,潮州东月李氏编集”;卷二、卷四卷端署“闽建书林南阳堂叶文桥绣梓”;全书卷末牌记“万历辛巳岁冬月朱氏与耕堂梓行”。据牌记题识,万历九年(1581年)建阳书坊朱氏与耕堂曾印行是书。未知南阳堂叶文桥与朱氏与耕堂是何关系,究竟谁翻刻或后印,未能定论。

就戏曲的故事框架、基本情节而言,两种版本大体相同:陈三送哥嫂—五娘赏春—元宵赏灯—林大托媒—五娘责媒—登楼抛荔—陈三磨镜—破镜为奴—相思成疾—益春牵合—鸾凤和同—林门催亲—设计私奔—林大告官—途中遇捉—发配崖州—小七递简—遇兄陛升—成亲团圆。

“重刊”“新刻”意味着也有“前本”,虽然未能确定嘉靖本与万历本的“前本”是否为同一本子,但可见二者都不是“陈三五娘”题材戏曲最早的本子,此前有泉州方言《荔枝记》及潮州方言《荔枝记》流传,并且从书商出于营利目的“重刊”“新刻”,不难看出《荔枝记》在当时颇受欢迎。

万历本“缺戏”铺垫

两种版本虽然在情节大框架上大致相同,但具体细节仍有差异。嘉靖本除开场引子之外还有五十四出,并且每出都标明出目。万历本中除“末上引”,共有四十八出,只列出数,没有出目。

“士女同游”一出极具代表性。嘉靖本五娘元宵赏灯遇到两个男子,一是林大,二是陈三。林大满嘴粗话,令五娘非常厌恶,而五娘与陈三的相遇,则写得婉转多情而美好。陈三送哥嫂途经潮州,与五娘有一面之缘,俊美的陈三让五娘心生感叹“今冥灯光月圆人未团圆”,婉转表达心绪;陈三亦为这位亲浅娘子所动,感慨潮州其他娘子“十个九个,不值五娘仔一倍”。二人可谓一见钟情。

这场以元宵佳节为背景的戏是全剧波澜之引,林大粗俗无礼的行径,恰可反衬陈三的文采风流,二者天壤之别,五娘心中对他们的喜恶也判然可见,以至当五娘父亲将她许配给林大时,她的愤然拒婚、责媒退聘便合情合理,情节连贯。而万历本只有五娘在元宵夜与粗鄙的林大相遇的情节,缺少了与陈三的一面之缘,戏文后面的责媒退聘、登楼抛荔就显得突兀,缺乏因果与铺垫。

嘉靖本泉州“团圆”

方言文学显然涉及接受地域定位的问题。从嘉靖本标题中“潮、泉”二字,以及卷末题识将潮、泉二部合编为一本的说明,不难看出嘉靖本的市场定位为潮、泉二地。然而,潮腔其实很少,戏文中共有九处特意标出“潮调”以示区别,可见其余曲牌唱词则为泉腔。

再者,戏文泉州方言色彩明显浓于潮州方言色彩,只是偶见些许潮州方言,可见剧本是以泉州话为基础写成的。当然,潮州话和泉州话都属于闽南话系统,潮州人读泉州话大体也能理解。而从此本的结局安排,则可见在“潮、泉”之中,嘉靖本更倾向于泉州地区的接受。

嘉靖本用第五十三出“再续姻亲”、第五十四出“衣锦回乡”、第五十五出“合家团圆”三出的篇幅,上演陈三五娘荔镜奇缘的结局,稍显冗长。值得注意的是,“再续姻亲”地点在潮州,“合家团圆”地点在泉州。倘若戏曲在五十三出“再续姻亲”结束,剧情是完整的。那么,为何再续以“衣锦回乡”“合家团圆”二出,其意义何在呢?显然,就是因为嘉靖本主要定位于泉州地区的接受,当读者看到大团圆结局就发生在自己生活的地方,更有如临其境的亲切之感,这就是戏曲刻本对接受心理的关注。

万历本编者署“潮州东月李氏”,标题“乡谈”二字,说明它是以潮州话为主体的戏文,主要面向潮州市场。万历本第四十七出为大团圆结局,便没有从潮州返回泉州再收束全戏之举,而直接安排大团圆结局地为潮州。与嘉靖本比较可见,潮州人是万历刻本预设的读者群。

场上之戏案头书

从文本面貌可见,嘉靖本与万历本在接受方式上也有不同的定位。嘉靖本主要定位为案头阅读,而万历本可能更接近演出实际,可能是演出的底本,也可能是对演出的简略记录或整理。

首先,嘉靖本与万历本文本的差别,有点类似小说中繁本与简本之别。嘉靖本为繁本,万历本则似简本。由出目设置的对比可知,万历本比嘉靖本多出的是一些剧情衔接的过场戏,而缺少的多为抒情场面。可见,万历本只顾叙述情节进展的脉络,并不注重情感的抒发。

嘉靖本《荔镜记》有完整的唱段并标有曲牌名,“《荔镜记》戏文,几乎每一首曲子都有曲牌,共使用曲牌76支”。而万历本部分唱词没有标明曲牌或调别,可能因为这是演出的底本,演员熟知唱腔,因此不需要如此细致。当然,也有可能就是“简本”的刊刻风格,有意删减或无意疏漏。

万历本中那些只出场一次的次要人物,可能是实际演出时随意的增设,基本取决于戏班演员配置的情况。在实际演出中,对配角戏份的增加,有助于缓解场上生旦的疲惫。这些情形,都说明万历本很可能是供演员使用的底本,比较简略,与说话中的“梁子”相似。

其次,就语言风格而言,嘉靖本好用文人语,适合案头阅读;万历本用语俚俗,符合戏曲场上的原生态。

嘉靖本的曲白大量使用典故和书面语言,文辞典雅,即使饱学之士,也恐未能一听就懂演唱内容。试以嘉靖本第二出“辞亲赴任”略为说明。陈三兄长陈伯延欲辞别双亲赴广南上任,陈三宽慰哥哥曰:“孝于事亲,忠于事君,尽忠不能尽孝,尽孝不能尽忠。”此出于《孝经》。陈母交代儿子:“但愿吾儿老莱子,身著斑衣五色球。”这是以楚国道家代表人老莱子为例,望陈伯延谨记孝养双亲。对话中用“龙门”“魏阙”指代朝廷,此等文人用语若置于案头供略有文化的人阅读,尚为易懂,倘若搬于场上诉之耳听,则令人费解。

以此对比,万历本则至为简略,没有陈氏父母的出场以及关于事君尽孝的说教等枝节,在人物对话上也没有“龙门”“魏阙”等深奥语词,而是直陈意思。可想而知,万历本只着眼于故事情节的推进,无意于富于文采和情趣的细节描述。场上之戏与案头之书的文学性差异非常明显。万历本的处理使得情节紧凑,对于戏剧演出来说显然是很可贵的,因此对后来清代顺治、道光、光绪本的影响较大。

是“花少”还是“儒雅”

嘉靖本相对比较雅致,万历本则比较追求舞台演出的热闹,更为重视科诨表演,俗趣浓厚。这样雅俗的风格差异,也表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中。

比如陈三的形象,万历本开篇第一支曲子,“府第子儿,论富贵诗书无比。贪风月,逢花酒,未曾中意,官不愿做,心内专要得桃游戏”,这是起定场作用,表明陈三是个贪花惹草、游手好闲的富贵子弟形象。这样的词曲意义,不能不影响剧中陈三此后性格形象的展示。接着第十五出,陈三在潮州城游玩,唱:“马骑转去,人看都佃。人物生得甚伶俐,来来往往同赏夏天。且趁赧后生人,莫负少年时,少年时。”此曲传达的是及时行乐的意思。又一支曲子:“马骑来去,游赏街市,人物生得甚伶俐,乜时节,乜时节,即会对着伊。”自然而然,此曲传达陈三轻佻的性格。陈三偶然获得五娘抛下的荔枝可谓艳遇,而此后陈三破镜卖身求姻缘的举动,也就不无富家子弟骄奢淫逸的意味。

在陈三五娘“鸾凤合同”之后,林家上门催婚,五娘跟陈三商量:“林厝讨亲障紧,今做在年好?”陈三答:“阿娘,男以订婚之初,女以聘礼为定。新妇是林厝人的,陈三无乜主意。”五娘一听急了:“做年呾,你当初何不早呾只话。”益春骂他是“花口鸟”。虽然后来陈三解释说是开玩笑,假如不把这样的戏曲语言解读为陈三轻浮的表现,那就只能解读为陈三的形象也带有科诨色彩。而事实上,陈三不无轻浮的风流性格,正是五娘反复思量犹豫、迟迟不敢托付终身、私奔路上还为此不安的根本原因。但是,民间看戏不会如此较真,当时大概只有腐儒才会对陈三作道德评价,而民间接受的是剧情的奇巧和刺激。

嘉靖本与之最重要的差异,就在开场时陈三形象的定位。从上场唱词“圣学功夫惜寸阴,且将无逸戒荒淫”看来,陈三立志“戒荒淫”必然有其“荒淫”之“前因”,若无“前因”,何来“戒”呢?所以嘉靖本的陈三,很可能就是在此前勾栏之陈三形象基础上的改写。嘉靖本之陈三,出身于读书仕宦之儒雅人家,信奉读书尊贵之理,立志高远,一心想要通过读书“献策龙门”获取功名,并且遵行孝悌,谦谦君子形象。如此塑造的陈三,当他元宵观灯偶遇五娘之时,令人相信他是被爱情之箭毫无提防地射中了,从此陷入了痴情网中,此后他赶回潮州,又果断地学磨镜、破镜、卖身,苦苦追求五娘,都因此爱情主题的表达而令人同情。

嘉靖本中的陈三,此后无论是为奴仆,还是被囚禁、发配,都表现得较为儒雅,有其身份和心志,有别于万历本陈三之落魄。

文人写定本之功

对于嘉靖本《荔镜记》与万历本《荔枝记》的关系,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认识:万历本《荔枝记》大体保留了嘉靖四十五年以前潮州戏《荔枝记》的面貌,所以,万历本虽然刊刻在后,但未必受嘉靖本的影响,而是主要按照潮州戏演出本编集;嘉靖本合编所据底本之一是潮州戏《荔枝记》,这个底本的面貌与万历本《荔枝记》大体相同。

从嘉靖本和万历本大量文辞相同,但文本形态又有很大差异来看,陈三五娘故事在嘉靖四十五年之前就形成了相对稳定的故事文本,这个故事文本为戏曲演出提供了基本的文辞,但具体演出形态则由演出者编定。建阳书坊刻书为我们保留了陈三五娘故事当时流传的二种形态,是明代戏曲演同一故事的不同文本形态的留存,是非常宝贵的戏曲史料。

几百年来,陈三五娘故事盛传于闽南语地区,并被闽南人带到世界各地,可以说有闽南人的地方就有陈三五娘故事的流传。在传播过程中,嘉靖本《荔镜记》起到了经典文学典范文本的作用。根据潮、泉二部合编而成的嘉靖本《荔镜记》文本相对精致,既适合于舞台演出,也适合于案头阅读,在古代流传的陈三五娘故事各体文学、多种文本中是文学成就最高的一种,它所编撰的情节框架和核心事件,成为此后演述的基本要素,如万历本所无的“士女同游”,陈三五娘元宵灯下一见钟情的情节,成为自古至今演述的固定情节。当然,嘉靖本《荔镜记》也并非完美无缺的文本,其中一些瑕疵,如陈运使报复州官的不合理情节,在清代的戏文中就被扬弃了。

总体来说,嘉靖本《荔镜记》可称之为陈三五娘故事的文人写定本,就如王实甫《西厢记》、汤显祖《牡丹亭》、罗贯中《三国演义》、施耐庵《水浒传》、吴承恩《西游记》等戏曲小说经典的写定一样。若没有经典定本《荔镜记》的合编,陈三五娘故事的传播历史就可能要改写。

但戏曲在民间的传播又有其独特的规律。万历本重视舞台效果、追求热闹与俗趣、故事情节枝蔓丛生的特征,也表现在清代乃至今天的陈三五娘故事演述中。因此,《荔枝记》的活力之于陈三五娘故事传播的意义,又丝毫不亚于嘉靖本《荔镜记》。

(作者单位:福建师范大学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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